[2013“我的RP人生”征文纪念奖作品]
二十三年前，我从一所知名的师范大学回到一所不知名的高中，当了一名历史老师。那时恰逢珠江三角洲蓬勃发展，我和我的同学们都做着孔雀东南飞的美梦。就在这节骨眼上，我的高三班主任朱老师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中说，他因患类风湿关节炎瘫痪在床，另一位军嫂随丈夫外调，学校今年的文科高考一团糟。他忧心如焚，希望我回母校挑起大梁，帮他圆梦。记得他接手我们高三文科班第一堂课，他说他一生中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要教一辈子的历史，第二个要造就一个省文科状元。现在，他只剩两年就要退休，第一个梦眼看完不成了，第二个梦，他希望我这位得意门生帮他完成。
我带着惆怅的心情回到母校，随我回来的只有一张文凭和两百斤重的参考书。师生见面，朱老师很高兴，也很内疚；最高兴的莫过于高校长，他对我委以重任：四个高一班兼班主任，初二两个班，高三一个文科班。我的教书生涯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拉开了序幕。
四年之后，我终于实现了朱老师的第二个梦想。一位其貌不扬的男生不负我望，以文科状元身份考上北大。我把所得伍佰元奖金送到朱老师家，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我收货了朱老师没得到的硕果，同时也付出了我一生的幸福。
这时我的夜盲的现象更严重了，势力急遽下降，视野范围不足32开的课本宽度。放了寒假，我才得空上省医院做检查，结果很快得出：视网膜病变。一位老专家告诫我，这种病是渐进性和不可逆的，就目前的医学水平是没有办法的。可怜我因为相信了专家“不治”的诊断，更加玩命地工作。两年之后，果然验证了完全失明的预言。
失明后，父母陪我先后到武汉、上海、北京、广州等各大医院求治，钱花了无数，结果仍是失望。为了治病，我什么没吃过？夜明砂炖菊花，猪腰粘鸡大便，有个偏方说猫头鹰夜里眼神最好，于是我生吞一双乒乓球大小的猫头鹰眼，没差点把我噎死。你可能会问我相信这一切吗？哎，那光景谁还有心思去想这个，复明的欲望高于一切！这期间登门拜访的有好人，也有骗子，甚至还有盲人师傅免费教我算命。有一次，盲师问我：“你这样玩命，到底为了什么？为名吗？为利吗？我看你什么都没得到，相反你造的孽要你家人为你承担。你看你，因为太执着，短短几年就把你的虔诚废了，就算你一年教出一百个重点大学生就此鞠躬尽瘁，于国于民于己都是一种损失啊！换成我，不那么执着，悠着点，每年就培养十个重点大学生，按从教四十年算，一辈子下来至少可以为国家培养出四百个有用人才。照我的话做你自身的价值不是更大吗？”
盲师的话让我懵在当场。是啊，这么简单的算术我怎么就算不出来呢？因为执着，使我提前告别了这个光明的世界,我将成为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这怨得了谁？我把自己整天关在房间里，苦思冥想盲师抛给我的“斯芬克斯之谜”，但始终找不到正确的答案。父亲含笑说：“我给你读书吧！”从此，父亲下班回家，除了帮母亲做饭，就是一件事，为我读书，每天两小时从不间断，这样的你读我听转眼就是八年。
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2002年5月25日，父亲对我说：“以后爸爸有更多的时间给你读书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平静地说“今天我退休了。”我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父亲，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我仿佛看见满头白发的父亲那慈祥而苍老的脸，心里在呐喊：“爸爸，其实你可以不用为我那么辛苦的，不值得呀！”父亲似乎也读透了我的内心，安慰我说：“儿子，你不必内疚的，工作可以退休，但做父母的致死都不会退休的，这是我们做父母应尽的责任。”
“责任”!父亲的话在我漆黑的眼前撞出一道亮光，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是的，责任！是的，责任！我重新玩味着盲师那个折磨了我八年的难题，照盲师的方法论，我每年只教十个重点，四十年的确也硕果累累，但那样做，我每年至少要对不起九十个可造之才，那么四十年就是……我的良心呢？我的责任呢？我初为人师的执着呢？
找到人生的答案，消除了心理的芥蒂，我重新振作起来。我先去学了推拿按摩，恢复了体能；学习了盲人定向行走，我一个人可以在熟悉的环境自由地出没；学会了电脑，我可以和正常人一起分享科技的大餐。如今，我以一名盲人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就坐在学校咨询室里，继续圆我的园丁梦。
由于自己的盲人身份，使得学生们在我面前感到更加放松，也使我的咨询收到了与明眼人不同的效果。我接待过一名高三女孩，女孩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可是在一次模拟考试时考砸了，心情郁闷的她就去向同班的一名男孩诉苦，被班主任告知其母亲，其母亲听后以为自己的女儿早恋，十分生气地责骂她，不应该早恋而影响自己的前途。女孩看到父母老师如此不理解自己更加伤心，一气之下想到了自杀，幸好身边的同学及时发现，才没酿成悲剧。几个好同学陪着她来到我家。起初她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我给她倒水，默默地陪伴着，过了半个钟头她才说：“老师，能说说你的经历吗？”于是我把自己失明后如何摆正心态，重新走出生活低谷的苦痛经历告诉她。女孩听后激动地说：“老师，谢谢你！虽然你看不见，但你的心胸是这么阔达，你的心里是这么健康。我犯了错，父母只看到我的缺点，让我很自卑；你却让我看到自己的长处，让我很自信。你是我迷茫中的一盏明灯，我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
去年这位女孩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攻读医学心理学，春节她给我发来一张贺卡，上面写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我在楼上看你。”我一心只想做别人的背景，无意中却成了别人的风景。我的心田吹过一阵阵炎夏难言的凉意。
记得有位记者采访我时问我：“你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着你继续坚持在讲台上直至失明？”我笑了。其实，那时的我根本没想过那么多，只知道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只知道自己的责任，并没有想到过什么名和利，甚至没想到过要以哪位模范为榜样，要做哪种优秀的人物。那时我只希望平安健康地活着，努力地工作四十年，然后就可以光荣退休，就可以愉快地过着自己的晚年生活，就可以享受着一辈子的耕耘所结的果实。我自知没有经天纬地的韬略，更没有济世救困的财富，我只知道一个道理：凭自己的良心，守住自己心灵里的“荣辱”底线。一生何求？问心无愧就好！
